这次我首先想到了我的爸爸,柯衍辉老师。
他是我们这一届的英语老师,从高一到高三。但我从未在他任课的班级里,因此很少从学生的角度看待他。柯老师病逝前持续了半年气管插管的状态,不能进食和说话,靠写字表达。有一次他写给我,昨晚梦见上课迟到了。另一次,他写了职业生涯中的一些遗憾,以前从未和我聊过。即便从返聘结束算起,他离开讲台也有十五年左右了。当年他上课总是习惯早早系好领带早早出发,我不记得他迟到过。我因此意识到职业在一个人人生中的分量,职业塑造了人感知生命的方式。
和附中很多老教师一样,柯老师一生没有换过工作,在附中从青春走到老年,他的学生总保持着老中青三代。我们这一届有几位同学的父母就是柯老师的学生,比如高时雨同学的爸爸,几十年和柯老师保持来往。老高当年是附中叱咤风云的体育健将(后来小高同学全盘继承了这部分基因)。一次老高练习掷铁饼,线路没掌握好,铁饼飞向操场边的一排平房,重重地砸到屋顶,柯老师从屋里冲出来(平房当时是教师宿舍)……我不止一次听过老高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情形,但两个“青年哥”的第一次会面究竟如何收场,总也没讲清楚。不久后的新学期,年轻的柯老师成了老高的班主任,老高当了班长。柯老师去世当天我不在福州,老高和其他几位不同时期的校友,都比我先赶到医院。后事最迫切的部分,是由老中青三代替我做完的。还有赵燊同学,当时是柯老师的主治医生,也守在医院。
高一有段时间我们班的英语老师郭圣光老师有事,柯老师来代过几次课,我感到颇为尴尬,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是怎么上课的。说实话,我更喜欢圣光老师的风格,轻盈、留白,知识和情感都在例句里。柯老师更热忱,讲解和板书都很密,整面黑板也写不下他要说的内容,急切地随擦随写。那些句子都曾是他每节课前一句一句写在教案里的。家里那一沓一沓绿色边框的附中教案纸、蓝色圆珠笔写出的秀丽字体,此刻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。妈妈总说他,教了几十年书还不能信手拈来,每天备课至深夜,对此柯老师总是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姿态。现在回想起来,举重若轻确实非他所长。高三时我们刷成套的卷子,柯老师也跟着刷,一篇一篇阅读理解从头做下来,而不是直接借助参考答案。难解释的字句、语法,翻不同的工具书坐实,批注在卷子上,这让他的工作量变得非常大。虽然对于高考应试而言不见得需要这样备课,但这种沉浸式的教学状态令人敬佩。高三教我们班英语的余颂基老师也有着类似的风格,一些枝枝蔓蔓的地方,他都要梳理得清清楚楚,无论是否考点。想念余老师略带鼻音的英伦腔调,以及无论学生是否在听,他都自顾自讲下去的派头,真是优雅的绅士。
据说“附中老师”这个称谓在仓山,尤其程埔头一带,是自带亲切光环的。听过小贩兜售的时候说“很多附中老师在我这里买”。“附中老师”意味着靠谱、稳定、为人师表、受人尊敬,代表着最优质的教育资源。此番重聚,筹委会让我联络诸位老师,我发现他们虽然早已退休,但仍经常转发关于附中的各类信息,由此想起听来的一件小事。当年附中一位校领导,到年轻教师的班里随机听课,有一位不知是准备不充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,表示不希望被听,这位领导就爽快地走了。如今自己也是老师,在学校饱受各类教学监控、教学纪律的约束,回想学生时代的附中,或许正是这种对老师的包容和尊重,才有了不拘一格的课堂,定格了那些让学生们长久怀念的瞬间:学齐老师,在普通话和福州话的密集切换中完成了又一次推导;卫平老师,在昏昏欲睡的下午再次爆梗;逢自习课必现身的景森老师,无视同学们幽怨的神情,坚定地从兜里掏出前苏联高考题……也正是这种包容和尊重,才让老师们在退休之后依然怀有附中人的职业归属感。
今天是中秋佳节,早上妈妈照例做了爸爸爱吃的菜纪念他,一边絮叨:“你爸爸插着管子什么也不能吃,还让我把附中工会发的中秋月饼剥一点给他嚼一嚼。”我说你记错了,不是中秋,是端午节发的粽子。每逢佳节倍思亲,祝愿我们亲爱的老师们中秋节快乐,身体健康。此时近乡情怯,希望下月再见恩师,个个身体硬朗,风姿依旧。也深深怀念几位再也不能来的老师:吴亚阳老师、杨芬老师、林家杞老师、黄玉彬老师、柯衍辉老师。